瓜子太奶

张邈本想在你的榻上多待些年岁

1.

第一次见面,你对张邈的印象很浅薄。

一个在月亮下撑伞,脑子大抵有点毛病的男妖精。


只一面之缘后,他拿刘辩胁迫你。

他一贯爱装神弄鬼,明明拖着一副少喘一口气就要歇菜的身子,还偏偏爱居高临下在悬崖边来回试探。

既然喜欢,你也如他所愿。


把那高高在上的谋士脑袋摁进水缸里,你甚至不费力气便能叫他拼命挣扎也起不了身。

咕噜咕噜吐泡泡,哎呀,钓鱼的先生变成小金鱼了。


你叫他吃了一顿苦头。


你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,半眯着的眼,还有那扒在缸边暴起青筋的白皙五指。

白衣被水打湿,呛着水哭喊着自己姓甚名谁的公子惨兮兮的。

你松了手上的力,想着似乎让帷幕后的活神仙下凡也没那么难嘛。


烛光里,他倒在地上。

得以喘息的张邈望着你。你也望着他。

你暗自思索,果然月亮下的妖精都漂亮。那双似乎搅乱春水的眼,含着嗔,明明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的人只茫然一瞬,就能叫人心颤。


只是可惜,漂亮的东西,要人命的。


2.

在洛阳你们只见过两次。

一次初遇,一次在董卓入京前夕。

此后短短几日,灾祸横生。


你伤痕累累回到广陵后,张邈带着弟弟张超也跟着去了广陵。

那不要脸的谋士还给自家弟弟薅了个广陵太守当。

打着忧心自家那没开化刘海又不三七开的亲弟弟的旗号,陈留太守三天两头往广陵跑。


你们熟络起来,也是在那时。

他说把弟弟留在广陵,顺带送你个柔弱的徐州首智。


3.

熟了之后,他常去你书房。

你喜爱盘弄他腕间玉珠。

边绕在手里,边与他交握着五指,触及再分,分了又绕。


在那盘算着这夜该卖哪个主家的张孟卓叹了口气,刚凑在暖炉前熨热的手又因你凉了些。


你笑着给他喂糖丸,他拗不过,不情不愿张嘴。


“殿下,自古昏君皆没有好下场。”

张邈咬碎口中的糖丸,甜腻味儿在口中散开。

这味道……他蹙着眉,在你的注视下艰难咽下。


唉,还是没忍住。

看面前的呆狐狸跟宝似的一口一个,真以为好吃了呢。


你眨眨眼,将他那白亮亮的玉珠子攒在手里把弄,歪着头看他。


张先生把那已被你据为己有的珠子安然摘下,放在你掌心。再同你挪开些距离,才弯弯眼笑:“祖宗啊,就算是放鸡窝里的石头也不能就果真就装也不装了。”


“……”


两时辰后,陈留太守跛着脚出广陵王书房。

(鸡窝里放石头——混蛋)


4.

他总在布局。但你未想到那局会这样快又落到你头上。

如同房梁上将落未落的箭矢,提心吊胆,却又无可奈何。


入了喉的茶水才发觉滚烫,吐不出,咽不下,没有回甘,只余下苦涩。


他嘴上说着追随你,可那陈留太守的主公,到底是谁,你想不明白了。


张孟卓是那样狡诈,主家多得数不过来,前脚在你面前说“不事二主”的空口白话,保不准后脚就能同曹操袁绍算计你;张孟卓又那样能言善辩,他总有自己的理由,他的大道是他肆意布局再引你入局步步深陷的符牒,你无话可说;张孟卓又偏偏敢赌敢为,担得起一句徐州首智天下无双,叫你拿不起,又放不下。

他为你出计,却也引你入旁人的计。


你想起他回陈留前夜,你气恼他为制衡三股势力又一次各卖情报,广陵本就势单力薄,这更叫你举步维艰。

你气狠了,将那他往日里盘在手上的玉珠一股脑全往他衣衫里仍。张邈畏寒,白玉般的明珠落下,他打着哆嗦又是叹又是喊,好生可怜。


你却只是觑他:“这当是先生第二次卖了本王吧。”

张孟卓讨饶似的牵你的手:“三次、三次……三次机会。”

他一会儿叫你天尊一会儿唤你殿下,湿红着眼眶同你保证:“这次之后,保管以后都叫你吃糖,吃最甜的蜜糖。”


“你不妨便信我一次……”

他絮絮叨叨着说了许多,你只当他冷了,受不起了,未曾听见他沉沉睡去前仍旧不甘的那句。


他走的那日,没叫你送。


“在下生怕您送一刻钟,那广陵就叫人给打下来了,殿下还是好生歇着吧。”

“再者,府里离了殿下可就全剩没灵智的走地鸡了,怪慎人的呢。”


被欺负得有了脾气的太守嘴巴如同抹了层砒霜。

于是你便看着他撑着那绸伞,边走边咳地上了马车,还不时偏头打趣送行的弟弟,看弟弟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时笑着。


那时他早想着要背主了吧。


果真是一回也不能信他啊。

那日张邈回陈留,过后不过数日,曹军卷土重来。


5.

三子局出,大乱后天下安,太平盛世至。

你记得他说过的话。

你为其一子。


你本不甘为棋。

答应入局,许是看那孤寡的可怜公子无人相依,反反复复念着点旧事;又许是他太会说诱惑人的情话,以天下为赌,叫你没法不心动;又或许是……又或许是,你曾经确实以为他剖开了心给你。


“我把弟弟给你了,我人也给你了,”他是最会倒打一耙的人,觉得天底下自己最委屈了,“您再做那出地不出苗的坏种,净说些比在下还刻薄的话,那可真是要叫人伤心了啊。”

你没能参透他镜片下眼里的波谲云诡,但他总是泰然,坦然得让你似乎真成了他口中的混球。


但你没想到,张邈能这样快就翻脸不留情面。

谋士,为天下的谋士,果然断情绝爱。


5.

你本应当一直怨他的。

所以,当蜂使传来密报,告知你陈留太守死了时,你以为也不过是他在设局。

彼时你端着茶盏,一边嗤笑一边想,这局算得倒是真呐。


可偏偏,城外曹军滞留的第三日,忽而退兵。


6.

可张邈确实死了。


张超仍在广陵,灵体是他收来的。

跟那一起回来的,还有他常携带着的伞和一串珠。哦,还有他那总是被你偷偷藏起来的眼镜。

你抬眼,只消一瞥,你便收了目光。


他穿的仍是临行前的那套衣裳。鲜血染在月白的布上,用来让他挡月亮光的绸伞裂了大半,镜片也碎了。大氅上的绒毛被血珠浸染,干涸了的红落在他脸上,如今唇色倒是最淡的了。

简直狼狈至极啊。


你看看地,觉得自己想了许多,又似乎什么都未曾想过。


张邈死的消息是和曹操退兵的消息一起传来的。

甚至无需思考,你便能清楚张邈下了怎样简单的一局——开关门,引外敌入兖州,曹操不得不退兵回山东。

可偏偏这一局于张邈,实在是,输无可输。


“这回你总不能再猜忌我的真心了吧。”

“主公。”


你想起那日闭眼前他的话。

-

(张邈视角)

1.

张邈曾经确实仅将你视作棋子。


半路出家又了无实权的亲王本连入局的资格都不该有,但彼时你正巧在棋盘上。

在你初入广陵时,陈家那一根筋的便常言天命所归便是你。

彼时张邈嗤笑一声。

啊呀,兔子尾巴长不了。小陈呀,陈生呐,还是要尽早另择明君。

那时张邈眼高于顶。


不会说话的死物和有些灵智的小宠是有区别的。

在见面前,你是死物。


而见面后,你……张孟卓还没来得及嘲讽呢,头便被你一把往那缸子里摁了。

清水灌入耳鼻,疼痛铺天盖地,张邈几乎要窒息。


“你疯了?!”

得以喘气的张邈跌坐在地上。


张太守拭着额上的水渍,不时咳两声,瞳色浅淡如初生嫩草的目里聚满水雾。

被激出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,染着珍珠粉的双颊泛着霞光,鬓发散乱,玉钗歪斜。

许久没那样难受过了。


他正想着哪儿来的妖人蛮族,狗咬皮影子没半点人味儿。起身后却不慎玉珠散落,霎时似乎琴声铮铮,打在地上,打在他耳畔。

他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看你。


他看透你眼底的淡嘲。

你便站在那,漠视他的狼狈,掐着他下颌扬起,只是问:“你是何人?”

张邈还未来得及再答,惊涛骇浪又来,他的声音又一次淹没在水缸里。


他无力挣脱,任由自己淹没在水里。

唉,那漂亮的小世子原来不止能当狐狸精,说不准蹬蹬腿,能走上两步呢。

张太守想着失算啊失算,广陵小世子是吃糖的人啊。


果然还是不该偷懒啊。

偷工减料的后果便是被人欺负了顿,也无处申冤去。


2.

张邈少有行差踏错。


董卓入京,在他的算计内;少帝退位,献帝登基,他也曾猜到过;步步为营,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洛阳城池,他明白这是大乱里必走的一步。

但同你去广陵,是他少有的一次冒险。


好歹是司龙命格,就算现在只是爬两步就失了智的小蛇,但也能用上几局吧。

张邈叹着笑着,敲着手里那盒“弟弟的嫁妆”。

唉,要是走错了,就把小陈钓来的鱼通通放生了去,让他总是胡言乱语给你说话。


3.

张邈在广陵的日子可比当初在雒阳忙多了。


至少当初在京都,他尚且还有美容养颜,同主家交流保养心得的时间。

如今到了广陵,白日里主君问计不给钱不说,还顺带职场潜规则,夜里还要敷着珍珠粉咬着续命丹帮袁长公子给二位弟弟收拾烂摊子,更别说那似乎与全天下都有交情的老同学日夜想着“匡扶汉室”……


做人难啊,难怪天底下人争着抢着做呆瓜,原来没脑子竟活得那样潇洒。

被你扇红了半边脸的张太守这样想着。


“小王八,这回甜的我全堆到你眼前了,是你吃饱了牛肚子猜不透的……”

张邈发也散了,簪子被你握在手里把弄着。


一朵昙花开在银簪子尽头,尖端顺着他的眼滑到下颌,又落在那不断滚动的喉结。


“全是甜的?张邈先生再说一遍呢?”

疼痛刺破脖颈,似乎见了红。


他笑着,眼角却疼出泪,摆了摆手,一本正经同你说道:“殿下偶尔也体恤一下下属嘛,大家都很不容易的。”

他身上似乎总带着冷气,珍珠胡粉的香杂着点外头松枝抖下的清冽,任由你胡作非为。

“也是为了保命嘛,不然日后您可就要独自一人去拔曹操屁股毛了呀。”


而面前那总爱在他头顶上作威作福的广陵王殿下,似乎正盯着他身上那蜿蜒滑下的血色出神。

最后,她撇撇嘴,恶狠狠地按着那出血的伤痕,别扭地哼了声:“第一回?”


“嗯。”张邈疼得低呼,还是认命点头,“第一回。”


为布三子局,你答应过他,给他三次机会的。

三次,卖你的机会。


那日,张邈被你拥着,唇舌擦过伤痕,他疼得发抖。

互相猜忌,似乎从未有过信任的人,却在榻上,忘了时辰。


张邈想,小殿下似乎越来越聪明了,聪明过了头。不是死物了,不是小宠了,成了他也难摆弄的主君,成了他也不忍摆弄的主公。


4.

曹操入兖州那日,张邈早早从张让府邸去了绣衣楼。


你不出所料,气得不轻。

他跪坐在你面前,也跟着你叹息。

迎曹操入兖州张邈思虑诸多,也明白你会因此大怒,他无话可说。


他总是想着,活到这把岁数了,算计了这么多人了,哪儿还来的旁的情意啊。

他明白,谋士不该为一人失了大局,当为天下图谋,为苍生做局,倘若为一人乱了局,负的便是天下人。

可偏偏,这一局,他做出了愧意。


倒在你身前,那滚滚玉珠落地。

原是他总盘着的珍珠被你扯断了线,被你撒在了他摘了大氅和衣衫的身上。


张太守好久没再愁成这样了,一时不知落下的眼泪究竟是为谁,是为何。


恍惚中,他似乎又听见斩龙台上瀑布飞溅的声响,似乎那匕首刺入心脏的幻痛仍然还在——又似乎,那双狡黠透亮的双眼里,映着的他,有些动容。


“庇护一个天命非凡之人,却对她毫无约束,无异于养虎为患。”

无异于养虎为患……

张孟卓啊张孟卓,你在想什么呢。


风穿堂而过,搅乱春水。


“聪明的小金鱼。”张邈叹着又笑,认了自己这操劳的苦命。

“只这一次了,下一回,给你吃糖……”

他望着你,却不知在向谁承诺。


他看出你眼底的猜疑,却没再解释。


“届时,给你吃天底下最甜的糖。”

“信我嘛,信我嘛……”

爱啃老牛的嫩草他第一次见,想来想去,遗臭千年的祸害还是留给这只小狐狸当吧。


就让她来活得长长久久吧。


5.

张邈自认不算爱吃糖。

自己尝没滋味,遇见了你,你既然喜欢,便喂着你吃。


广陵的小世子,脑袋时而灵光时而蠢笨。一会披头散发成了三秒忘事的小金鱼,一会束起后八位便成了能越龙门的小锦鲤。

张邈明白你总是不信他的。


虽然也会叹着自己搭上命又搭上了钱,在你眼里还是个嘴上没正形总是骗人的八百年旗杆,但能怎么办呢。

小狐狸逗一逗不生气,再逗一逗,眉头一皱要打人了,嚎上两句,小孩子便心软软了。这么可爱的笨蛋,不让她多活些年岁,那也辜负老天辛苦在一众小鸡崽里挑出一个能蹦跳的了。


帮衬着吧,为你图谋着吧。

张邈这样想过许久。


于是当他坐上回陈留的车马,当他明白不出几日曹军便又会卷土重来,当他想到过往你那眼睛冒火朝他算计的样儿。

张邈又觉得,算了,算了。

总不能真真算计三回吧。

你吃过太多砒霜了,该尝口甜的了。


该怎么算呢。

做一局,利好你,利好天下。

至于他如何,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。


6.

那日雪下得很大。


张邈倒在马上。白马、白衣、还有一片茫茫大雪。

哦,还有从嘴角渗下的红。

他紧紧拽着那串珠子,觉得自己脑子也渐渐混沌。

完了完了,要和陈登一样没脑子了……


雪还在往下落,张邈想今日果真是个壮烈牺牲的好日子。


糟了,现在智商估计又和袁公路大差不差了……唉,再一会儿,只怕成了你身旁那条小狗的脑子了……


白马走啊走啊,朝着广陵的方向。

张邈最后在想,这一回,他的真心总算能被你少上几分猜忌了。


7.

次日,在彭城外滞留三日的曹军退兵。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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